「野生」作家,在天地 董恕明
《城市殘酷》中,瓦歷斯‧諾幹寫原住民(族人),更寫散落在風花雪月之外的細雨微塵,那些生活在社會(世界)底層的、無助的、脆弱的、善良的、無告的……小人物,他們天真、知足、樂觀……,也不時有痛苦、挫折、掙扎……,而「現實」不過就是如此?如此的單純也如此的艱辛,人在其中學習檢視自己生命的底線與邊界,探問這世界為何是這樣不是那樣,就如同在〈最初的狩獵中〉決定和尤達斯(泰雅族語,祖父之意)學習成為勇士的小孩:
「真正的獵人,應該學習用番刀勇敢地插入山豬的脖子,那是牠最弱的環帶。」老人比畫看,拾起番刀橫在脖子部位,小孩點頭表示懂得。「這才叫勇土哪!」
小孩背後突起的草叢窸窣著,一陣風在草上吹過。
「尤達斯,教我做勇士。」小孩露出雪亮的眸子,一下子,又羞愧地垂下頭,望草地。「你也是勇士囉!」
老人被小孩的問話逗弄得傻笑起來,然後定睛看著小孩。那尚未完全長熟的骨架竟承載看泰雅族桀傲英勇的血液哩!
那微微擺動的草叢突然像海浪般喧嘩起來,然後從中分撥,赫然一對烏濁的山豬眼出現,猛地朝小孩背後襲來。老人弓身躍起,幾十年的狩獵經驗,使他的判斷,精準地,用番刀狙取牠的頸都,老人也被山豬鼻側的獠牙撕裂了腑臟。小孩跌靠在澗邊的沙土,左頰感覺到濕冷,他睜開眼,看見山豬抖動前腿站了起來,委實是老人末能將牠一舉殲滅。小孩一骨碌站 起,拐著腿奔向前,他的小手驚顫地握住刀柄,閉著眼睛把插在山豬頸部的番刀,奮力地推了進去,當他能夠感覺出這頭野獸終於倒在地上,他睜開了眼。「這難道就是學習勇士的代價?」
有一會兒,他才聽到自己的哭聲,彷彿繞過了好幾個山頭。
成為一名勇士與在天地間成為一個人,同樣都要付出代價,至於代價是甚麼,小男孩的哭聲把「甚麼」都說了,卻也甚麼都沒說,然而,理解的便理解了,不理解的也許就是擁有一種非常幸運的生命樣態:不需要試探,也不追問意義,更不必因此而在天堂地獄間游移徘徊……。
瓦歷斯是個充滿才情和使命感的作家,前者讓他的敘事「行於當行,止於當止」,深情而不濫情;後者則讓他在這種到處充滿「小確幸」、「小日子」、「小旅行」……以至「小革命」的時代獨排眾議。他的創作始終念念不忘對人性、社會、民族、公義、真理……舉凡一切關乎「終極意義」的考索,就像艾德華‧薩依德在《知識分子論》中提到「流亡的知識分子」(exilic intellectual):
知識分子若要像真正的流亡者那樣具有邊緣性、不被馴化,就得要有不同於尋常的回應:回應的對象是旅人過客,而不是有權有勢者;是暫時的、有風險的事,而不是習以為常的事;是創新、實驗,而不是以權威方式所賦予的現狀。
(摘錄自《城市殘酷》推薦序 )